日本文學【樋口一葉 初心者入門篇】樋口一葉小説散文世界觀 簡單導讀(含內容節錄及賞析)明治年代 女性文學 古典文體

隨着日本新紙幣即將在市場流通,象徵舊有紙幣慢慢會在日常消失。野口英世和福澤諭吉我不擔心,作為讀者我心疼5000円的女主角樋口一葉未來會更少人認識。所以我要略盡綿力,希望華文地區的大家更認識這花樣年華的早夭少女。

不要說華文世界,就連日本也沒有太多人專門去買樋口一葉來讀。

比起芥川龍之介和太宰治兩位現代依然熱賣的文豪,她用語艱澀又用古代典故,除了《源氏物語》、《萬葉集》,三十六歌仙、江戶流行小說的典都會在短篇小說中出現。原文就不用説了,沒有註解的譯本難度也高。如果硬要做個比喻,芥川太宰就像現代華語圈的人讀水滸傳西遊記。用字雖有點古典,但比起讀功整艱澀的楚辭和漢賦要輕鬆。

樋口一葉沒有細味過人生便匆匆地離開了人世。

森茉莉和岡本加乃子再窮都叫年青時經歷過浮華世界、享盡榮華;樋口一葉她真的很貧窮-出生不久便家道中落,兄長父親離世又被情郎拋棄。她在吉原附近開雜貨店維生,幫忙洗衣做縫紉,後賣稿維生。

一縷香魂無斷絕,死時不足24歲。

樋口一葉最著名的小説有《十三夜(じゅうさんや)》(1895年)、《青梅竹馬(たけくらべ)》(1895年)、《五月雨(さみだれ)》(1892年),用現代標準來説算是中篇小説。此外她還有很多短篇小説,我以下就節錄部份短篇小説中的段落,讓初心者們走入一葉文字中世界觀。如果大家有興趣,也可以用以上三大名篇去搜尋書籍細讀,繁簡中文都有中版本在市面流通。

樋口一葉離世時才24歲,入世未深便離開了人間。她對世界的涉獵就是身邊和書本上的世界,以及無窮無盡的想像空間:她故事發生地點老是在家的附近,不是在今日的千代田區、台東區、文京區,最遠就是家鄉的信州甲府。

例如在《行雲(ゆく雲)》:

「世人都說繼母帶大的女孩子,很少有脾氣和順、性格陽光的。如果她稍微比別人愚笨,就會被說成心眼使壞、行為乖張;若是伶俐一些,則又變成了天生狡猾、假仁假義的人。為人品行端正了,又會被說成不合群,更可能要被欺負一輩子。

唯一的期待就是每月初十去到谷中(即今日上野一帶,現時有谷中靈園)的寺廟給母親掃墓。還沒把線香收拾好,阿縫就抱著墓碑落下兩行熱淚:「媽媽,媽媽,你把我帶走吧。」要是母親泉下有知,大約頑石也會點頭。

曾有幾次她把手搭在水井邊上,望著幽深的井水失神。但仔細一想,雖然父親無情,但至少是親生父親—我要是一了百了,傳到別人的耳朵留下無盡恥辱,我真是太不應該。她在心裡跟父親道歉。

自己既是死不了,莫不如清醒地活著吧!就這樣默默忍受著一般人體會不到的艱辛,平安無事地度過一生五十年的光陰。她開始忘記自己,拼命討繼母的歡心、討父親的喜愛,從此這個家不再起風波。」

-《行雲(ゆく雲)》
有異於其他日本明治文豪,樋口一葉最為後世認知特點除了早夭,便是其貧困生活。

突然問你一句:你喜歡柳永〈雨霖鈴〉嗎?

〈雨霖鈴〉

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雨霖鈴〉

樋口一葉給我的感覺是〈雨霖鈴〉世界中走出來的女子。

現代人稱她為「明治的紫式部」、當代人稱她為「明治的清少納言」。

其實,她在作品《船槳上的水滴(さをのしづく)》中就提到紫式部不應該是寫清少納言的不是。現代人可能沒有讀到她的心聲,再加入紫式部名氣較大,所以才稱她「明治的紫式部」吧。依我看,她不是不欣賞紫式部文材,只是不喜她的作風。

曾在某人處聽到他們討論清少納言和紫式部孰是孰非,幾乎所有人都對紫式部讚賞有加,大家都滿口「式部式部」。紫式部的確是千古才女,但清少納言也是一代才媛啊!

紫式部身為名門之秀,生來便獲得了世人對她的高度評價。但她一個弱女子若是無人輔佐照拂,也難免會遇到艱辛之事。她後來終於供職官中,得到了皇后的憐愛垂青。

所謂「香爐峰雪撥簾看」(註:白居易詩),清少納言憑借清逸敏捷的才思令眾文人刮目相看,總算也有了屬於自己的一席之地。清少納言自小並未得到 「雅」的熏陶,只能暗地裡磨煉才能。

紫式部出身書香世家,年幼便隨父兄學習漢文古典,條件可謂得天獨厚,地就是說富家千金小姐自幼接受良好的教育,而後順理成章成為貴族大人;清少納言則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遇人不淑。

紫式部是佛人,信奉天台宗,供職於治部省;清少納言雖然也信佛,但內心驚濤駭浪,不夠寧靜。才華靠天賜,品德卻是後天培育的結果。

紫式部曾在日記中記諷清少納言,說她簡直太過輕浮。但號稱「日本三筆」之一的藤原行成卻對清少納言思慕有加:清少納言臨終吟詠的 「駿馬風骨」四字悲慘至極,那個人不知道此人便是大名鼎鼎的清少納言。

身為官中御前卻總是含淚欲泣,清少納言的文章作品也是如此;她作為女子亦惹人非議,沒有夫君孩子唯有姑且拿筆消遣慰藉。《枕草子》乍讀起來都是關於春櫻秋楓的美景美物,但細讀之後總會感到一股哀傷寂寞的情緒。

《源氏物語》被譽為千古寶物,是流芳於世的絕品,這的確名副其實。但我認為這並不能說明清少納言的才氣不及紫式部,或許可以說紫式部在德行方面強過清少納言,但她不應該在日記中貶低清少納言。

-《船槳上的水滴(さをのしづく)》

樋口一葉她寫的卻不是瑰麗的王朝文學。她的文章雅緻有餘、(紫式部式的)貴氣欠奉。

始終她不是紫式部那樣生活在封建社會中宮殿裡不食人間煙火的歌人。在她筆下不難見到舊社會中的道德枷鎖與批判,她用清淡精緻的文字與詩句帶出年輕女子面對命運無法抵抗的深沉無奈,這一點我認為跟率性的清少納言還比較相似。

尤其在接近自傳一般的文章-《船槳上的水滴(さをのしづく)》中,她的自我評價很低,看得人心痛。那深沉的痛,事隔百多年還能牽動我的神經。

夜色濃重,月色朦朧。燈火漸漸暗淡,在破窗邊約我思慮凝重,寫不出任何東西。

有人批評我性情乖張,有人讚我是「明治的清少納言」、也有人稱我為「女西鶴」、還有人形容我宛若祇園百合般令人戀慕。這究竟怎麼回事?我不過是一個小官吏之女,沒有技藝傍身卻與文學結下不解之緣,日日夜夜擔心生計問題,心中幻想的不過是《古今和歌集》的清澈高雅、《新古今和歌集》 的繁華優美罷了。

紫式部的境界遠非常人能及,沒有誰會記得我這個無名之輩?我不過是將心上的東西寫成具體的文字,這些文字其實並沒有多少價值。

「怕見生人,性格乖僻」世人大都這般評價我。

世人都只認為我在情感上歷經坎坷,也有心善之人為我留下悲哀的淚水,卻從未有人看到我的誠心。

算了吧,我知道不會有人肯為我付出什麼。

花終須凋落,月有陰晴圓缺,如我這般度過一生之人竟會得到一個性情乖戾的名號、被稱作怪人。

也許我這一輩子也不會擁有丈夫和孩子吧!悲哀,我宛如在談論他人之事般可笑啊!

-《船槳上的水滴(さをのしづく)》

那些不幸的事情在現代是難以想像的。

例如在《檐前月(軒もる月)》中拒絕當妾的侍女逃回家後,回想曾經受到的寵愛有這麼一段:

「我擔心,如果自己看了信,一定會柔腸百結、下定的決心也會作廢。

老爺,請您原諒我,我知道您一定在埋怨我,一定會非一常討厭我這個不解風情的女人。我是個苦命的人,或許我就是為了讓老爺討厭才降生於世。請理解我,請不要讓我變成不守婦道的女人,老爺。

我出身卑残,從來不知天外有天。

我的生活中注定只有荒僻的後花園,破落的小屋就是我的全部世界。

虛無縹緲的情思在心裡緩緩燃起,那短暫接觸到的上流社會就好比是去天堂玩賞一圈似的,現在想起來真是恍如隔世。像我這種用人,櫻町家一年出出進進不知道多少個,叫我一聲丫環也是看得起我。要說蒙受主人的恩寵,不外乎就是像趴在人們膝蓋上的貓貓狗狗一樣嗎?難道我這朵野花還能插在書房的花瓶里不成?

父母恩重如山,身為女兒怎麼能讓他們備受辛勞。我注定只能在底層社會勞勞碌碌,怎能幻想著天堂般的夢呢?假若能得償所願,也是走的歪門邪道,必定會受到人們側目,說不定會遭受卑賤的污名。

我自己不在乎,要是連累老爺也被污名所擾,那就太罪過了。且看夫人的眼神,已經在憎恨我、嘲弄老爺了。」

-《檐前月(軒もる月)》

屬於舊社會的內容現代人很難切身處地。

《青梅竹馬》中的兩小無猜最大的障礙是家庭成長背景讓兩人走上相反的人生。讀書青年與走入青樓女子的命運不能逆轉,兩者都是他們原生家庭對子女的期望,也是他們必須奉行的天命。

我想説無論是古今中外,男性作家很難站在女性的書中人物立場寫出女性的心理-畢竟,男性和女性的思想在細緻部份有異,要學也難學得相像。

就算是最會寫女性的曹雪芹,他的襲人和晴雯兩大丫頭都沒有一葉白描婢女心聲描寫的強烈真實呼喊感。

要數好像平安時期紫式部的情境描寫呢?在散文《秋夾衣》中有這樣的一小段:

「今天不知為何,頭痛得厲害。再次回首真的像舊夢一場。這縹緲的現世就藏在繁茂新葉的陰翳之中。
柱鵑初啼的時分,我取出去年那件陳舊的秋夾衣。我總是這麼粗心大意。圍牆下散落著一地零落的笋殻,我望見卷葉上的朝露,莫名地難為情。」

-《秋夾衣》

還有一篇散文《雨夜》讓我不停想起李清照的「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和「知否?知否?應是緣肥紅瘦」了:

「庭園的芭蕉越發挺拔,圍牆上葉子很快便超過五呎高。「今年又將如何呢?或許會一直這麼矮吧。」幾日前才這麼說過。

夏末暑氣蒸人,明明還在一天兩天三天這樣數著日子,忽然間秋風悠悠拂過,牆邊一角更顯得虛幻破敗,寂實蕭索。

然而,雨夜中水滴的聲音才最是哀傷,細密的雨絲浙浙瀝瀝,繁茂的野草間蟋蟀啾啾,並未被雨滴打亂節奏。一陣涼風颯颯吹過,徒留一片芭蕉葉子搖搖晃晃,那光景令人心酸。」

-《雨夜》

在一葉的作品裡,那些女孩子的人生,偶爾會想我想像到作家本人的人生。

曾經開雜貨店、做縫紐的一葉,是否在作品中回想起自己的人生?《雨夜》中的句子是這麼説的:

「雨,不管何時都是傷感的,何況是秋天的雨倍增幾分神傷。夜裡,油燈陰暗冷清,輾轉反側,躺在臥床上無法成眠。於是從小碎花布裏取出懷紙,夾帶出一個針線包。

年幼時,我普跟一位伯母學習針線活兒,她對我說:「和服衣襟的頂端以及和服大襟的下擺最難做了。」我感到十分為難。伯母又說:「要是連這些都學不會,到附近的神社參拜的事情也就作罷吧。」回想起來,恍如隔世。教我東西的人早己作

古,那些技藝也早已忘卻。如此這般偶爾拿出來比畫,手指尖卻不聽使喚,始終沒辦法縫好。

要是那個人在,會說什麼呢?肯定會埋怨我沒用吧。反反復復,越發依戀往事,眼淚不由得落下,沾濕了衣袖。雨聲,霹靂就像從遠處走來的腳步,霹靂啪喇地敲打著近處的板窗,淒淒慘慘。我為蒼老的雙親按摩肩膀,碰到他們骨瘦如柴的雙手。這樣的雨夜真叫人心亂如麻,愁腸百結。」

-《雨夜》

看官們是否有看過瓊瑤的作品?以上的片段,不知何故竟讓我想起了《失火的天堂》中的何潔舲、或者《在水一方》的杜小雙了。

她們都是堅強的女子,積極面對不幸的人生,卻會在某個月銀如水的夜裡黯然神傷。

「她笑容迷人,那雙明眸到底在注視著什麼?那不為人瞭解的行為似乎另有苦衷。雖然我在夢中也愛戀著妳,卻毫無下流念頭,只是想知道妳的理由。

年輕女子心緒未定,是否遇到一些事情,因而生出皈依佛門的念頭、還是屢次遇到可恥的事情,著實傷害了她高貴純潔的心靈?」

-《曉月夜(暁月夜)》

或者應該由瓊瑤來寫本小説記載樋口一葉的一生。

只有早年的瓊瑤能以古典文學的美麗詩句和對少女的同情,寫出樋口一葉的人生。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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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中文大學歷史系學士、日本語言及教育碩士。東京留學、旅居日本47道都府縣並多次深入採訪日本各地。興趣為和服、水引、日本明治大正文學、持唎酒師資格。著有日本文化書籍《Kiri的東瀛文化觀察手帳》(2017)、獨遊旅行指南《日本一人旅》(2019)及香港日本戰前交流歷史研究《爐峰櫻語:戰前日本名人香港訪行錄》(2022)、《爐峰櫻語:戰前日本人物香港生活談》(2023)。除本網站及FACEBOOK專頁「おしゃれキリ教室」,亦透過日本語雜誌「HONG KONG LEI」推廣香港文化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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